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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存葆:最後的野象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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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存葆:最後的野象谷

李存葆:最後的野象谷

對於陸地上最大的哺乳動物??——象,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,是通過圖書在心靈上打下深深印記的。“盲人摸象”的典故,盛譽象之龐大;“曹衝稱象”的故事,極言象之沉重。這流傳千古的“一摸一稱”,不僅開啓了代代童稚的心智,而且還似乎向人們透出這樣的信息:大象不同於虎豹狼豺,是人類最可親近的動物。實際上,象作爲一種複合型的文化符號,早就凝結在華夏文明的篇章裏。上古時代,黃帝乘坐的象駕之車,曰“象車”;古代,宮廷中貴婦人身穿的繪有各種圖案的禮服,稱“象服”。漢代宮廷裏曾養活着一批“象人”,其職責是同擅長樂舞的優伶,在朝賀或宴飲時,一道獻藝。象棋是我國最爲普及的傳統棋種,古即有之,當今的博弈規則,遠在宋代就已定型……然而,由於大象在我們的視野中早就“淡出”,當今十三億國人中,雖有諸多人觀賞過大象,但那僅是在一些大型動物園裏。真正能有幸看到野生象者,恐萬不及一。

幾年前,雲南邊防部隊一文友在軍藝進修時,曾多次向我繪聲繪色地講述過西雙版納的野象谷,特別是野象的那些神奇的故事,曾在我的心海里濺起過久久難以平靜的漣漪。

今年初夏,當我走進西雙版納,探訪了這裏的幾處熱帶雨林後,便暗自拿定主意:一定要看看野象谷,決不與野生象羣失之交臂。

野象谷,位於版納首府景洪市東北四十公里處的勐養自然保護區內。勐養,西瀕縱貫版納全境的瀾滄江。在傣語中,“瀾”爲百萬,“滄”爲大象,瀾滄江意爲“百萬大象之江”。

到達野象谷時,已是日暮時分。我與陪同的當地部隊文友一起,在服務員的帶領下,沿着谷右側密林中高架的觀象走廊,直奔大樹旅館。所謂大樹旅館,實則是一間間架在大樹枝椏間的小木屋。小木屋面積不足八平方米,是用木板篾笆搭成的。屋內兩張小鐵牀之間,安放着一小小桌几;插入屋內的塑料管,可將山泉水導入。這裏除了以燭代電外,起居盥洗,倒還方便。大樹旅館下邊,從雨林深處流來的湍急的三岔河,在此打了個彎兒後,水勢漸緩,形成了一個平坦的河灣。這河灣即是有名的“象塘”。大象有喜食鹽、硝的生活習性,象塘水底的泥沙裏,含有鹽、硝之類的礦物質。大樹旅館的服務員告訴我,只要耐住性情,在此佇留二至三日,準能看到野象,一飽眼福。近半個月來,已有七批野象羣光顧過這象塘……黃昏來了,野象谷籠罩在莽莽蒼蒼的暮靄之中。朦朧的月光,初閃的星星,不動的藤蔓和樹梢,加之偶然傳來的幾聲猿啼鳥鳴,小木屋周圍的一切,都顯得那樣寂靜。正是有了這種寂靜,才使我能把全部情感,都轉移到對大自然的感知中。

“靜坐雲生衲,空山月照真”,面對着插在小几桌上的幽幽燭光,我並沒有感到孤獨。寄身於古樹上這狹窄的小木屋,我彷彿覺得更能和雨林中的萬千生靈,去進行無聲的交流,它們也彷彿在向我講着各種各樣的故事。這些故事,或讓我暗自發笑,或令我心生憤懣,我也爲它們的命運與遭際而憐憫,而悲哀……生命,是自然界的最大祕密。有關食草動物大象的生命密碼,恐怕只有上蒼才能詮釋。地球上有象兩種,即非洲象和亞洲象。同爲象身,但兩者差異之大,卻不可究詰。非洲象的身高和體重均大於亞洲象自不待說,僅就生理特徵和性情而言,也天差地遠。非洲象不分雌雄,皆長有牙齒,而亞洲象僅雄性生齒。非洲象性情暴烈,很難馴養;亞洲象溫良馴順,與人無忤。兩洲之象的區分還在於,亞洲象額部兩側皆長有人稱“智慧瘤”的鼓突,而非洲象卻無此明顯標識……應該說,亞洲象是上蒼創造的既有恢宏氣魄,又溫順純樸的偉大生命。它們那似牆的軀體,如柱的四肢,米餘長上翹的門齒,令人“望之儼然”;而那靈巧自如的長鼻,短脖上那兩隻扇形的巨耳,碩大頭部嵌有的兩隻含着柔情的小眼睛,又使人“即之亦溫”。當它們方步慢踱時,悠悠然裏透出紳士風度;當它們撒野狂奔時,能踏得山谷隆隆作響,又顯示出所向披靡的雄壯。

上蒼創造了萬物。自譽爲“萬物之靈”的人類,無時無處不在企圖去統治一切生靈。當人類把目光瞄向大象身上所具有的優良特質的時候,一部長長的有關大象命運的悲喜劇,便徐徐拉開了帷幕。

版納是古代“百越”的一部分,亦謂“滇越”。“百越”曾有“乘象國”之稱。傣族先民剛剛遷徙至瀾滄江畔時,陰翳蔽日的雨林裏,猛獸成羣,吞噬人畜,傣家人的生命和財產,朝夕難保。先民們發現,喜食竹筍和芭蕉葉的大象,兇獸不敢近其身,便在新闢的村寨旁,廣植翠竹、芭蕉,誘大象來食。象羣一到,張牙舞爪的虎豹則退避三舍……“傣依象,象靠傣”的諺語遂由此而來,象也成了傣家人的守護神和吉祥物。不傷害大象,遂成了傣族世代相傳的成規。

久而久之,傣家發現象是可以馴養的。象一旦被馴化,則對主人俯首帖耳,矢心不二。傣家紛紛馴養之,少則三五頭,多則十餘數。

先民首先用象來耕田。大象耕地,勿需犁具,僅憑那盆大的四蹄。隨着主人的幾聲呼喚,大象躍入田疇,四蹄蹈地,水飛土翻,壤糜泥易,萍爛草碎。牛耕,比之這瑰意琦行的象耕,實爲等而下之。

大象,也同時成爲“乘象之國”的主要運輸工具。人們到雨林中搬運木材,象那靈活而有力的長鼻,成了伸展自如的“升降機”;那寬闊的脊背,也成了無遮無攔的“大車廂”。一象之工作量,常抵得上六七十名壯漢。

象的力量如此之巨,胃口也必定大得驚人。小山似的一堆翠枝嫩葉,不足大象一日之餐。但當時雨林中有大象食之不盡的各種植物,傣家只消派二三頑童,蹲踞象背,便可驅象羣悠哉遊哉地去雨林牧放。頑童們即使熟睡於象背,其家人也毋庸提心吊膽,有了象這忠誠的守護神照看,兇獸休想動頑童半根毫髮……見民間養象未耗費一點兒資本,卻收到鷹拿小雞、鷲捕燕雀之效,官府當會豔羨不已。於是,官府或攤派農家或遣使僕人,到處建起專事馴養大象的曼掌(村寨)。《蠻書》記載,金代中期,傣族頭領在滇西南建“景隴金殿國”,僅官府馴養的象就多達九千餘頭。

講派頭、擺闊氣,是一種帶普遍性的社會意識行爲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規矩與排場,就是中國封建文化的總和。象的龐大與溫順,自會給昔年的統治者們,提供了炫耀權勢的想像空間。農家乘象,僅是以象代步;而各級土司乘象,則爲了顯示他們的尊貴。明代文獻中,曾這樣記述土司乘象時的奢華:“俗以坐象爲貴,以銀鏡十數爲絡,銀釘銀鈴爲緣,鞍之面以鐵爲欄,漆以丹,籍以重裀,懸以銅鈴。鞍後奴一人,執長鉤爲疾徐之節,招搖於道。”大象被如此繁文縟節的披金掛銀,被如此煞有介事的珠圍翠繞,簡直變成了一座讓土司們展示輕浮與虛榮的“大觀園”了。

在冷兵器時代,統治者也很容易想到將大象用於戰爭。公元前3世紀末,迦太基名將漢尼拔,曾率領軍隊及受過訓練的大象羣,歷時半月翻越阿爾卑斯山,攻打羅馬。英勇的大象們,在聽到號令後,便不假思索、毫不猶豫、本能地黑雲壓城般地衝闖過去,重創了羅馬城。中國有關古籍中,也記載了象羣上陣的威武:“象披甲、負戰褸、若欄盾,懸竹筒於兩旁,置短槊其中,以備擊刺。”李白在《象》詩中吟道:“神象何年至,傳聞自戰場。越人歸駕馭,未許鼻亭狂。”詩仙雖未描寫大象參戰時的激烈,卻把鏖戰後大象安然自若的神態,狀描得如畫如真……‥‥‥麗質往往容易破碎,優美也常常抵禦不住人的侵襲。中國有古語曰“象齒焚身”,意爲象因有了珍貴的牙齒才導致被捕殺。西非的象牙海岸共和國之名稱,就是因爲當年葡、法殖民主義者,瘋狂掠奪非洲象牙而起得的。大象通身是寶。其骨其肉其膽,均有藥用價值;其皮乃製革的上好原料。當然,最名貴的還是象牙。歷史上,滇南土司多臣服於中原天朝。馴象、象齒及孔雀的翠羽,向爲代代土司,上獻朝廷的貢品。一隻精美的象牙筆筒,可讓皇上龍顏大悅;一個玲瓏的象牙雕球,可令后妃齒牙春色;一管管象牙雕成的毛筆,可使文淵閣的學士們身價倍增;一隻只鬥蟋蟀裝芡草用的象牙筒,也可叫王子王孫們頤指氣使……直至清代,象的進貢仍未間斷。清人在《貢象行》詩中,描寫了土司遣人驅趕馴象晉京途中的場面:“巨象垂牙鼻倒縮,小象蹣跚重千斛。噴砂卷石山谷動,居人呼洶避入屋”……包括人類在內的一切會呼吸的陸地動物中,大象無疑是“力拔山兮氣蓋世”的勇者。龐大和力量,是上蒼賦予它們的惟一“特權”。當它們以這“特權”與精明的人類展開較量時,這“森林霸王”卻不得不迎風披靡,節節潰退。

在古代,華夏大地的廣袤森林,曾是亞洲象的洞天福地。它們也曾是一個香火鼎盛、綿綿瓜瓞的龐大家族。亞洲象在商代,曾“拓疆”至黃河流域。南北朝時退卻至長江南岸。唐宋時,大象的領地又縮至湘、黔、川、桂、滇諸省。至明代,大象的領地不斷“淪陷”,僅盤踞雲南一省。直至到了清代,大象的領地才少得可憐,僅剩滇南一隅,但數量仍還可觀。

眼下,亞洲象在我國的“疆域”,已基本上被犁庭掃穴。大象僅在滇西南的三片雨林中,若隱若現,什襲而藏。南滾河雨林中僅有野象十餘頭,已是微不足道;版納南部的尚勇雨林中,雖有野象六十餘數,但它們一旦食難果腹,就逃逸到老撾雨林中,去“生活避難”,成爲不拿護照的“跨國公民”。野象存量最多的,就是眼前這野象谷了,但也僅爲區區三百餘頭而已。

就這樣,亞洲象在我國朝甚一朝,代甚一代,年甚一年的有減無增,最後竟使得有着“百萬大象之江”稱譽的瀾滄江,也早已徒有虛名。

……

這天夜裏,野象羣沒有抵臨象塘。

在大樹旅館的小木屋裏,我似醒似睡,矇矇矓矓地度過了一夜,思緒如同野象谷中的嵐氣,匯來飄去。早飯過後,野象仍未至。陪同的文友,見我悵然若有所失,便建議我先到毗鄰野象谷的大象馴演學校,去觀光、採訪。

大象馴演學校是1996年建立的,在我國僅此一家。這裏有高大寬敞的象房,有給大象上課用的訓練場,也有供大象獻藝的表演場。

佛教中有“香象渡河”的典故。經論裏常以兔、馬、象三獸之渡河,來闡釋聽聞教法有深淺之別。兔之渡河,浮於水面;馬之渡河,身軀及半;而象之渡河,則全身沉入。意爲在諸獸中,象之佛性、悟性最高。經論啓迪釋子佛徒,要像象那樣全身心投入,去參悟佛理。當我走近大象時,方知它們果真是心竅通明的高智商動物。

下午三時,大象獻藝演出開始。五頭象按高矮大小,第次成行擺開,後面之象用鼻子各卷前象之尾,在音樂聲中,由馴象師徐徐引進表演場。一聲哨響,五頭象先是前腿下跪,一齊向遊客恭行佛禮;二聲哨罷,象們又揚起前蹄向人們“招手”致意,長鼻同時在空中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;繼而,象們後腿直立,前身豎起;少頃,又前腿撐地,拿起大頂。俟象們乾淨利落地做畢“手、眼、身、法、步”各種亮相動作後,又在高架的獨木橋上,做各種驚險的側立或直立,並毫無閃失地一一通過了獨木橋。往後,象們的表演愈來愈出神入化。它們或用長鼻託遊客轉圈兒,或和着節拍做各種舞蹈動作,或嘴叼蘆笙吹奏,或用前蹄將足球準確地踢入欄網,或給自願入場的遊人按摩……象們那具有象性、人性乃至神性的獨特表演,時而讓遊客屏聲斂氣,時而讓旅人開懷大笑。

大象智慧的可靠標誌,不僅在於它們能惟妙惟肖地做一些模仿性動作,而且更在於,它們在一瞬間的反映力和洞察力。馴象師告訴我,三歲前的幼象,經過訓練,能聽懂並理解人類使用的若干個詞彙。每頭馴象都有自己的名字,站在幾百米外呼喚某象之名,它會循聲脫羣而至。象表演時,一些遊客出於愛憐,會給象遺贈些錢幣,以示犒賞;象們總是用鼻子接過,並連連點頭致謝。倘若有人用假幣欺騙象,它不僅會當面扔掉,還會氣得怒目四顧。

更令我驚詫不已的是,一頭名叫“衝鵬”的象,竟能識得人民幣面額的大小,兩元以下的鈔票,它總是搖頭拒收。收到錢後,它有時還跑到象校門口的小賣部裏,去買啤酒喝,且專喝當地產的三元錢一瓶的瀾滄江牌啤酒。當它用鼻子遞給店主五元錢買一瓶啤酒,如不找回零頭,它會站立櫃前不走……環境和習氣都是很古怪的東西。在佛經中,亞洲象本是普賢菩薩乘御的坐騎,也是大力金剛的名號。而眼下的馴象竟也如此專注地認錢、愛錢,真不知是大象的悲哀,還是人類的荒唐!

“象賢”,是古人創造的一個詞彙,謂象有賢德。劉禹錫《蜀先主廟》詩中雲:“得相能開國,生兒不象賢。”在象棋的術語中,“象”同“相”。劉詩意爲劉備得賢相諸葛亮,立業開國;而兒子劉禪,卻無象之賢德。實際上,象非但不是“向錢看”的動物,而且它們身上,聚集着檀香一樣名貴的美德,和能爲它龐大身軀增添威嚴的品格。

大象是尊老護幼、團結友愛的楷模。成年象同人類一樣,總把後代視爲感情的結晶和義務的象徵,它們對幼象,也總是當命根子一樣寶貝。象專家們在野外考察時發現,在母象生仔時,象們總是精心選擇最安全的地方,並用架架魁偉的身軀,築成一座靜謐的產房。象羣遊走尤其在渡河時,成年象們總是瞻前顧後,讓幼象走在中間。此時的大象警惕性特高,很易攻擊接近它們的人類。

象的壽命與人大致相等。每個象羣都有固定的墓場。暮年老象能準確地預感它的大限之日,也總是提前半個月在其家族成員的護送下,前往遙遠而神祕的象冢,躺在祖宗們的屍骨堆中,坦然地面對死亡。象的情感相當豐富而深刻。當老象仙逝時,象羣裏會發出愴天悲地的哭號;野象羣中,若有一頭象遭人慘害,其它象會因哀傷而三年不發情,並停止一切生殖活動。象還會竭盡全力,去營救家族中落難的同伴;對傷勢過重、生命垂危的同類,爲減少其痛苦,象們還會對其實施“安樂死”……珍惜友情、知恩必報,是大象天生的稟賦。在象校的馴象羣中,有象名叫“衝瀑”。分管它的馴象師平日對它呵護備至,人與象如影隨形般地難以分開。某日上午,這馴象師放牧“衝瀑”於雨林深處。“衝瀑”悠閒地卷食着象草,馴象師則依樹專注地讀書。驀地,不遠處傳來幾聲小野象的驚叫,馴象師擡頭一看,見一羣野象從樹林裏鑽出,正怒衝衝向他奔來。見來者洶洶,馴象師慌忙爬上身邊的大樹。這時,他方看清,野象竟有十幾頭,中間夾裹着兩頭幼象。也許出於保護幼仔的本能,三頭母象用沉重的軀體,輪番撞擊大樹。馴象師駭得脖頸發硬,靈魂出竅。眼看大樹即被撞倒,他只得雙目緊閉,坐以待斃。忽聞一聲沉雷般熟悉的象吼,他睜眼一看,原是“衝瀑”從谷下飛也似地衝將過來。“衝瀑”鼻卷一根樹幹,左輪右舞,似臨無敵之境。通常,馴象是懼怕野象的。此時,野象見“衝瀑”這般神勇,竟後退了三十餘米。“衝瀑”遂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衝到樹下,把長長的鼻子當作“滑梯”豎起,將馴象師託到背上。未等野象反應過來,“衝瀑”已馱着主人,脫離險境,風馳電掣般地返回象校……在情勢危急、理智允許的情況下,不敢挺身而出的人,向被視爲人中侏儒。象在各種行爲中表現出的大仁大義、大智大勇,並由此所放射出的美德的火炬,足可成爲搜尋與查照人類精神的探照燈!

……

下午五時許,我與象專家和馴象師們正聊得入港,忽有一服務員匆匆趕來說,纜車下面雨林中的象道里,有十幾頭野象出現,不少遊客都已看到,並催我速登纜車,前往觀賞。專爲遊客空中觀林觀象所設的索道,距象校不到三百米。我與陪同的文友,急乎乎登上纜車。車在林海上空徐徐滑行,俯首隻見雨林蔥蘢,聳翠疊綠。但直到纜車運行到大樹旅館旁的終點站時,卻未見野象的蹤影。

晚飯後,我回到大樹枝椏間的小木屋。連日的奔波與思索,使我的身體有些疲憊,但昨夜想到的一切,和今日聽到和看到的一切,卻仍在腦際閃現,讓我無法中斷車輪般轉動的思緒。

美國學者卡曾斯有言:“人這個名詞,代表着一種複雜的、矛盾的無法預料其前途的;同時又具有既能行善,又能作惡的無限潛力的兩腿動物。”“森林霸王”大象的惟一生存障礙,就是人類。千百年來,大象所以被人類步步逼入絕境,無疑是因了人口的膨脹,森林的減少,兵燹的摧殘,以及人對大象進行地無休止的力的驅使和美的掠奪。當亞洲象、支那虎、熊貓、孔雀等多種珍貴動物紛紛瀕臨滅絕時,國人中的有識之士和善良的人們,不得不用心去咀嚼老祖宗遺留的和我們自己釀成的苦果。他們就像貧窮的母親那樣,精心去數着筐籃中僅有的每一根細小的絨線,希冀能在人們的心匣裏,編織出良知的錦繡;也像劬勞的父親那樣,小心地查點着家中僅存的每一根細小的火柴,以期去點燃起大象及一切瀕危動物復興的光束。

上個世紀70年代末,動物學家們經過夙興夜寐、櫛風沐雨、不敢告勞地悉心查尋後,估算出亞洲象在版納也是在全國,僅存二百餘頭。專家們將這一數字公諸了報章,旨在喚起國人對大象的珍愛。然而,邪惡常常會對人類的積極願望進行徹底地否定。物以稀爲貴,在某些私慾薰心的“兩腿動物”看來,這正是大發橫財、利市百倍的最後機會。因此,捕殺大象的不法之人,竟有增無減。夢想用黃金鑄造護身盔甲的稷蜂社鼠,總是敢於同法律的長矛進行對抗。1998年,當我國《野生動物保護法》正式實施後,一些不逞之徒仍鋌而走險,以身試法,致使捕獵大象的惡行達到高潮。一捕象頭目,率人用自制土炮,三天內竟明火執仗地慘殺野象十二頭;一犯罪團伙,更加肆無忌憚,竟與外國走私頭目勾結,他們用步槍斃象,三個月內竟使十六頭無辜的野象倒於血泊……幾年中,就有六十餘頭彌足珍貴的野象,先後奔向了奈何橋……當人一旦變成喪失理性的社會存在物時,他便成了這個地球上最兇慘、最具破壞力的“兩腿動物”。

盛怒源自欺辱,報復出自尊嚴的損傷。生性與人友善的大象,與人類爲伍後,便是它爲魚肉,人爲刀俎。眼看龐大的象家族,即將滅種絕嗣,溫柔的大象,經百般忍耐之後,不得不挺起勇猛的胸膛,面對接踵而來的滅頂之災。

上個世紀50年代,在版納野象最多的勐臘、景洪兩縣,還經常有野象到村寨裏玩耍。象對山民彬彬有禮,山民對象也含情脈脈。未曾發生過一起象傷人或人傷象的事件。象對人以牙還牙,以怨抱怨,肇始於上世紀70年代初。

1972年,上海動物園爲獵捕一頭雌幼象作“種象”,曾興師動衆地來到版納雨林。其中不僅有軍警“保駕”和當地村幹帶路,還請來了電影廠的攝製組。首次捕獵,他們用麻醉彈擊中了四頭野象。“誓與家族共存亡”的象,在夥伴倒下後,仍視死如歸,嚴守陣地。因捕獵者無法接近中彈象去解除麻醉,致使四頭中彈象,旋即死亡。見同伴死於非命,一頭雄象怒吼着向攝製組衝來,警衛人員遂開槍將之擊斃……這次捕獵,雖讓上海動物園如願以償,卻付出了五頭象死亡,四頭象受傷的慘烈代價。象與人一旦反目,其仇恨必然是最深的。捕象者剛剛返滬,象羣中的倖存者,便向當事人展開了瘋狂的報復。它們把目標首先瞄準了爲上海人帶路的那位村幹。它們先是用巨足踏平了那村幹家的糧田,又用利齒挑翻了他家的竹樓。這樣,象們還未解氣,一頭腿部受傷的“三腳象”,對與這次捕獵有關的人員,見則必攻,被攻者非死即傷。它一共用長鼻摔死八人,另有一人受傷後,僥倖逃脫。那位爲上海人帶路的村幹,爲躲“象難”,提前逃避,後來竟患了精神病……胡馬依北風,越鳥巢南枝,狐死必首丘,池魚思故淵……一切有生之倫,無不有着各自的一片魂牽夢縈的故園。集真善美於一身的大象,更具有返土歸本的情結。1994年,勐臘縣的兩處橡膠林場裏,都發生過野象傷人致死的慘劇。這兩處林場,原都是大象之窩。喜歡遊走的大象,仗着體碩力盛,曾於十年前,越境投荒,浪蕩乾坤。當這些“出國公民”重返故里時,見自己的老窩已易爲橡膠園,便怒不可遏。雨果老人對絕望時人的復仇力,曾有這樣誇張且形象地描述:“……憂慮能使一個女人的手指變成老虎鉗;一個年輕姑娘驚駭起來,能夠把她粉紅色的指甲插進鐵裏。”柔弱女子尚且如此,何況力大無朋的大象!它們紛紛用長齒將樹上的膠碗擄下,再用巨蹄踏成齏粉;它們用軀體撞斷大橡膠樹,用鼻子拔掉小橡膠樹,使橡膠園一片狼籍。這樣,象們仍覺仇恨未消,見人就追,追上就摔,竟使得膠園的八名職工,命染黃泉……大象味覺的靈敏度,神乎其神。前幾年,某山寨三青年進山打獵時,曾打傷一頭野象。夜間回到村中,受傷野象便循味趕來,它將這三個青年獵手家的茅舍,全部挑翻踏爛,並將其中一人用鼻子捲起,摔了個腦漿迸裂。另兩人見狀,倉皇逃至外地。數月後,其中一人自覺危險期已過,便悄悄潛回村寨,誰知,當晚那頭象便神祕地趕來,將之一腳踏死。另一人駭得再也不敢返鄉……人類在給大象留下了血的湖泊的同時,自身也留下了斑斑血痕。撫摸歷史的瘡疤和舔舐現實的傷口,對人類來說,無疑是件痛苦的事情。它會使一些悲觀失望者,心如死灰;也會使一些替天行道者,奮袂而起。面對大象在我國即將絕跡,國家的野生動物保護人員和版納人一道,齊心戮力,共挽大象生存於艱厄。

執法部門,首先對射獵野象的歹徒,一一處以極刑與重刑。藉以敲山震虎,殺一儆百,使捕殺大象的惡行,基本上得以遏制。近十餘年來,尚未出現一獵殺大象的案例。

野象谷,是我國最後一片沒有“跨國野象”的綠洲。當傣族的另一吉祥物綠孔雀,在雨林中消失後,篤信小乘佛教的傣族父老們,以沸騰着的良知,以比雨林中望天樹還要高大還要正直的信念,保護着他們僅存的吉祥物野生象。野象谷的人們,在三岔河的谷旁岸畔,不時更新老化的竹林,裁植野芭蕉;還在三岔河底,定時埋放大象喜食的鹽巴……象見人們對它們投來空前友好的信號,便不時從雨林深處,走到野象谷與人親善。野象谷左岸,有一國道橫穿雨林,當象們大搖大擺地跨越公路時,見車輛停下,爲之讓路;見觀賞它們的旅客的臉上,莫不春風融融,象們便向人們行注目禮,以示感激。

環境對人來說,是生產力的一部分;對象來說,卻是增強生殖的催助力。考察人員發現,在這勐養保護區內的二十餘個野象羣中,近半數爲幼象和青年象。據估算,常來野象谷活動的野象,有百餘頭是近十年纔出生的。

大生命必需有“大舞臺”,方能上演波瀾壯闊的活劇。體重四五噸的大象,每天活動範圍直徑達五十公里,每日要食用低矮植物數百斤。一頭野象的生存需求,必須有兩千畝原始森林才能保證。這樣,不僅不損害雨林,反而能促使雨林不斷再生和輪迴。大象不是雨林的破壞者,而是雨林的更新者;大象不是雨林的剝削者,而是雨林自覺而忠誠的守護者。

勐養這片版納最大的自然保護區,雖有林地面積260餘萬畝,但多爲國家經濟林和村寨種植林,真正的原始雨林面積僅爲三十餘萬畝。大象雖僅僅增加了百餘頭,但勐養的生態容量,卻顯得捉襟見肘了。野象是不能在人造的“第二自然”中生存的。填不滿肚皮的野象,不得不走出雨林,去吞食農家的田禾。面對野象與人爭奪生存空間的矛盾日益尖銳,專家們曾良工心苦地計劃將部分野象實施“移民”戰略,但放眼版納及全國,哪裏還有適合大象棲息的領地!

五十餘年前,版納原始雨林的覆蓋率曾多達百分之六十,而眼前雨林的覆蓋率已不足百分之十,且這些殘存的雨林,已被切割成互不關聯的一方方,一塊塊。版納的那人類永遠不能複製的熱帶雨林,早被美麗的橡膠林和多姿多彩的經濟林所代替。這些看上去也很美的經濟林,雖然按照當代人的思維模式,換取了眼前的幸福,卻使大象永遠失卻了植根的樂土,溫馨的故鄉,逼迫大象即將與我們作永恆地告別……次日凌晨,仍在牀上輾轉反側的我,忽聽到從大樹旅館其它小木屋裏,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。文友伸手推了我一下說,大概是野象羣來了。我連忙披衣走上觀象走廊,見這裏已站有十幾位遊客。這時,從不遠處的密林裏,傳來野象折倒竹子,碰落芭蕉,撞斷野藤的咔嚓咔嚓的聲音。繼而,又傳來驚天動地的、喇嘛寺里長號聲般的象的吼叫。不大功夫,象羣來到小木屋下的象塘裏。因眼前薄霧迷濛,我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象們的輪廓。只聽得見,象們不時汲水的咕咕聲;只聽得見,象們在塘中洗浴時翻滾的嘭嘭聲;只聽得見,小象們撒嬌發出的吱吱聲……我雖未清晰地一睹野象們的儀容與丰姿,但從它們那真實的存在裏,感受到了這天賜寶物的神祕的心跳。

告別小木屋返京後的一段時日裏,工作的繁忙、生活的瑣碎,並沒有沖淡我對野象谷的深深懷念。我想,野象谷的魅力與意義不在於“谷”,而在於“野象”。象是野象谷的靈魂。野象谷,不僅對於版納而且對於整個華夏大地,都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。大自然中的一切生靈,都和人類連結在一根線上。陸地上最龐大的生命——象,和作爲“萬物靈長”的人類,都是“地球號”宇宙航船上的乘客。一旦大象在這“航船”上空位,我們這個星球,會不會因了動、植物那嚴格而微妙的平衡遭到破壞,因了多種生物像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個接着一個地倒下,而不可挽回地塌陷了人類生存的根基!

哦,野象谷,最後的野象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