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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碧華:梁山伯自白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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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碧華:梁山伯自白書

李碧華:梁山伯自白書

我對不起英臺——

其實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兒身。

不過自三歲起,便已受到理記的教訓。《曲禮》中說,男女之別,要嚴加防犯,凡是男女,衣服架子不共用,叔嫂不通音訊。外來者不得進入門檻以內……

所以一旦揭穿了,我還能與她共處一室嗎?

我雖是書呆子,這淺顯的道理也是曉得的。

想起那日柳蔭結拜。柳葉拖了細雨,青翠可人,我便提議與她結爲兄弟,一般男子,跪便跪。只見這人,跪也跪得異樣,無端款擺一下腰肢,於此細微之處,令我起疑。

到了尼山周士章先生所設驚館中了,外面是白色粉牆,八字門開,紫竹掩映,決非三家村裏私熟可比,看門的延了內進,見一堂屋,正中擺了一字長案,抄寫冊籍堆疊如丘,書架上都是大小卷軸。

周先生頭戴古母追巾,身穿藍衫,細看我們二人窗稿後,便隨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學生之中。

他道:“在這堂屋後便是講堂,每逢二四六日聽講。其餘日子,你們在書房裏讀書,遇有不懂,便來相問,我倒是知無不講的。”

然後他分了我們兄弟二人一室,英臺已覺不便,但又隱忍不發,我生性節儉,便向她提出:

“我們兩一間房,各點一支燭,未免過於浪費,以後若非有重要事情,不如同在一桌攻書,共點一燭,好嗎?”細察她的表情,無可奈何。

於是我便決心偵知她的底細了。同窗書友,包括了任建暉、林嘉升、羅儉郎、關德興、樑省坡、陳少峯,和好賭的伊抽水,愛粗言穢語的黃超母,瘦削羸弱的辛瑪祥……等,全都不覺英臺有異,因爲他們都沒有我的細心。且近水樓臺先窺月呀。

我是什麼時候全盤啓清她姿容的呢?

就在那一天,她病了,一按她額角,非常燙人。我覷準時機,道:

“今日已經深夜,看病是來不及了,明天一早便請大夫來瞧瞧吧。”

她巴不得打發我,好讓她休息,便道:“好,明天再說。樑兄,時候不早了,你且去睡吧。”

我怎肯就此罷手?便堅持:“爲要照顧賢弟,我不放心,看你一身火燙,還講什麼客氣話?我不走了,我倆頭腳相抵來睡好了。”

她聽了這話,赫得心如擂鼓一般,本來已燒紅的臉,陰晴不定。

正待想個理由:“樑兄,我自小不慣……”

“什麼慣不慣呢,不要再拘執了,難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點心意嗎?”

見我堅持,她只好由我,忙瑟縮一旁。

我也算是個君子,不過不能慎獨,四野無人時,我偷偷掀被,飛快地瞥了一下,見她露了半肩,一雙玉手,還有……

我怕自己看不真切,爲了實事求是,便小心證實。終於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問開啓了,我沒有猜錯,她果然是女兒身。

她還穿了耳洞,這是鐵證。

次天,我便後悔了,我太“克己復禮”了。

但槌心都無用,只好再想辦法來彌補損失,連女媧都設法補天呢。

一天晚上,寫就了長文,心情甚好,便數了銀錢,交給四九打酒,又作了四碗菜,是雞、魚、蝦子拌芹菜、鹹菜燒肉豆腐等。

我抱了一把壺,是扁瓜形的陶壺,裝滿了斤把酒,與英臺共醉,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。

孔子教我們:“唯酒無量不及亂”,但在這節骨眼,誰有工夫聽他?我過去伸手扶着英臺,一壁攙一壁走。步步如踩在雲端。

一個踉蹌,我倆都跌在地上。

——而我,就一醉倒地不起。

後腦勺還崩起了一個腫瘤,成爲可恥的記認。

要命的是,英臺不知是有意抑無心,不斷向我親近,好象在考驗我的定力。

過了三五月,杭州漸入暑天。

我們一羣書友。喜歡沿經館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。他們見熱了,樑省坡率先把外衣脫了。但英臺和書僮銀心,總是寧願努力打扇,也不肯稍作暴露。

黃超母生性粗魯,他問:“天氣這般炎熱,何以你倆猶重衣疊穿?不怕汗臭嗎?”

英臺道:“小弟沒這樣的習慣,因自幼體弱多病,一脫長衣,怕招風寒。”

旁邊的任建暉插嘴:“他脫不脫長衣,與你們有何相干?”他也不脫。

晚上是大夥兒洗澡的辰光,英臺必禮讓,自己排至最末。

我不是人!我竟偷窺她。不過禮教森嚴,我只是憑地上的水影來猜測,自己給予答案,聊以遣懷

這種日子真不好過,相信她也一樣。

我倆朝夕相處同遊共息,轉瞬近三年了。

——我沒敢拆穿,深怕這忐忑曖昧的好日子,被一語道破,面臨結局。

人際關係最好玩便是猜疑量度,思潮起伏。而且,我心底也有私念,我不能沒有了英臺這好書友。

沒有了她,誰又肯在考試時向我通水,義無反顧?我每年的期終大考答題,都倚仗她了。

啊,饒是這樣,千里搭涼棚,無不散之宴席。一天她面帶愁容。

“樑兄,”她欲言又止:

“我們來此攻書,於今幾年?”

我道:“算起來,也近三年了。賢弟有什麼話要說?”

英臺低首:

“……剛纔有家書,說老母病重,要我即速回家轉。我這一去——”

“當然要回去,只是……”

“樑兄,說真的我何曾捨得樑兄?不過,望兄散學回家,抽點時間相訪。”

我見離情別緒,最是難消,便道:

“賢弟啓程時,愚兄必要相送!”

哎!

我便送了她十八里。真累。步伐的累是沒得說了,最難爲的便是不停裝傻扮懵。

你知啦,到這最後關頭,英臺是孤注一擲的了。她有多少個三年?

到頭來還不是暗示我這個同居者?

但,由於禮教的桎槁,她怎好意思自己開口求婚?便俯拾各種情景,多方比喻。

見到柴夫挨身而過,便道:“他是爲家小而奔走,樑兄,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。”

見到塘鵝,便道:“雄的前面遊,雌的在後面叫,爲怕失散了,便喊:哥哥,哥哥。”

見到小石橋,二人攙扶過河,便道:“這好比牛郎織女渡鵲橋。”

……總之路旁的墳墓、水井、鴛鴦、牡丹、泥菩薩……全都不放過。

但你以爲一個成人可以白癡成這樣的嗎?整整十八里,句句都是說明一南一女在上路,竟然一竅不通半分不曉?他還有資格去求學問嗎?

——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!我已幾乎可撰“文人無行新傳”了,她還以爲我只是隻呆頭鵝。

到了最後。她見我執迷不悟,她也技窮了。

芳心暗暗的讚許我剛正不阿心無旁騖,簡直是可託終身的喬木。於是她拿出一隻玉蝴蝶作爲信物:“樑兄,弟亦有一九妹,願結絲蘿。她與弟是雙胞,所以長相性情,並無兩樣,不知樑兄尊意如何?”

我謙讓一番,裝作驚喜交集的,半推半就,答應她了。

手持這隻玉蝴蝶,回到經館中招搖,不消半天,全體同窗書友都知悉我的豔遇了。

黃超母還用熱烈的助語詞來頒我“最佳溝女獎”。這廝枉讀聖賢書,那麼市井惡俗的話都說得出口?幸好周先生不在,否則一定用“夏楚”針對。

我沾沾自喜,扯過四九一旁耳語:

“四九我教你,女人不能寵,一定要放長線,吊胃口,這樣,便吃定她了。”

四九俯首聆聽,點頭稱是。

在我出發到上虞的祝家莊議婚的前數晚,常在夢中見到英臺,風情萬種地招引。

每次醒來,不免撫心一問:就這樣定了嗎?我再沒有第二選擇了嗎?不過算了。如果婚後她不中我意,再思量祕密納個小星也是可以的。

我很篤定,對這囊中之物,少不得擺擺駕子,免得她以爲我是急不可待,遂慢條斯里,左延右宕,遲了三天才去。

在祝家樓臺,預定氣定神閒地發揮我的男性魅力。英臺亮相了,側門邊一架屏風後紅衣一展,見這麗人上穿水紅衫,下系紫羅裙,頭梳盤雲髻,臉施薄胭脂,身後有銀心相伴,款款上前向我施禮:

“樑兄,你好。”

譁,我眼前一亮,還不錯。

於是我倆開始話舊,說了半天,才把那玉蝴蝶掏出來,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。

誰知一掏出來,英臺便赦然道:

“樑兄,這信物可以作廢了。”

什麼?什麼?——英臺竟答應了馬家的婚事?她竟說我來遲了?來遲了多久?

纔不過三天,事情便變了?——真令我面上過不去。哦,起了半天雲,落不到半顆雨,我還要不要做人?我如何面對損友如伊抽水的奸狡笑容?

我質問英臺:“你愛那馬文才什麼?”

“雖說沒見過面,不過他看了我的文稿,十分傾慕,二話不說,便倩媒下聘,他多勇!——甚至不追問我的過去。再說,他家境富裕,我一過去,錦衣玉食,寶馬雕車……”

“難道就是這樣了?”

“樑兄——你爲什麼要遲到?你擺架子,我又豈能沒架子?既然你欠那份熱心,我也不忿再等,便答應他了。”

“英臺,你曾送我玉蝴蝶——”

她施施然地走過去,拉開酸枝抽屜。原來一抽屜都是玉蝴蝶。

天啊!一抽屜都是!也許每一個書友,連那個比她矮的辛瑪祥、林嘉升都有。也許連周先生都有。——這騷貨,要不她還沒讀滿三年,怎能提早領得畢業文憑?唉,難爲我與他同衿共枕時,忍得那麼辛苦!

“樑兄,我遊戲玩過,書也讀過,又見識了那麼多男子,只覺得有點倦意,乘此機會也擇木而棲息。”

我氣極,一手捏碎了銀心端上來的喜餅,還擲在地上亂踩。嚇得這丫頭,哼!抓不住老虎,在貓身上出氣也好。

英臺見我此情狀,也有點憐惜。忽然想起了:“樑兄,樑兄,你別這樣,我且告訴你一個祕密——”

“什麼?”

“我們的書友任建暉,記得嗎?她也是男扮女妝去攻書的。我早已祕約她來作陪嫁姐妹了。她也不錯的。”

“嚇?”我驚愕失態,呻吟:“——書友中,究竟有誰不是女人?”

一陣血氣上涌,我口吐鮮血。

英臺見我吐血,便關懷道:“樑兄,在十八里相送那日,我便發現你身子虛弱、氣喘。現今小小刺激,又忙不迭吐血,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癆。銀心,銀心——”

她着銀心取來一紙,隔老遠地遞予我:“這是着名的焦大夫的地址,樑兄,你去診治一下吧,肺癆可是會傳染的,我是爲你好——”

爲了我好?我看她怕傳染是真。

不要假作好心了,老早就知道,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夠醫好。以我所知,吐血只消磨點濃墨灌在肚裏,便可立即止住。然而我卻不能,爲的是心病。

謝了,我撕掉那店址。

梁山伯,堂堂江南才子,栽在這絕情女子手上,還苟活作甚?

我名譽掃地,面目無光,心如止水,萬念俱灰。如何向豬朋狗友父母師長交代?連四九那廝也瞧我不起了。

嗚呼!

我如無主孤魂一腳輕一腳重的踱回家去,真是一條漫漫長路,好不難行。好象剛纔吐的一口血,便已把元神也一併吐掉一樣。

回家當晚,我吞了玉蝴蝶自盡。即使死了,也羞於魂兮歸來,只好化蝶。

——敬告各位,本人乃爲面子而死,決非殉情,千秋萬世,切莫渲染誤導。

永訣矣。